1.
佩莱斯王宫记
我曾暗发宏愿,如可能要遍访世界上现存的王宫。因为王是一国权力的最高象征,所以当罗马尼亚主人邀请我们访问佩莱斯王宫时,我窃喜正中下怀。
车子从布加勒斯特出发,向北驶去,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刚翻过的土地袒开褐色的胸膛,天边或路旁不时出现一片茂密的森林,我顿然感到大自然的辽阔,和这异国风光的美丽。路边靠着公路很近的地方常有农民的住房,这极普通的建筑却令我在车里激动得无法坐稳,欠着身子,贴着车窗贪婪地向外看。
2.
我的第一感觉是:这房子不是给人住的,而是给人看的。大凡给人住的房子,总是面积求大,结构简单,用料用工求省,所以现代民居,要是平房就是一个火柴盒子,要是楼房就是一个大集装箱。而这些房子却决不肯四面整齐划一,房子的一面或凸或凹,呈折线或弧线的美。我的视线紧紧捕捉着一套扑过来又急急闪过的房子,它的门厅有意不开在正中,而是于房角挖掉一块,像一个熟鸭蛋被切了四分之一,露出蛋黄剖面,颜色和方位都十分雅致。
3.
路边所有的房顶都不像中国的房子一样,成一面坡或两面坡,那房收顶时才是建筑师大露一手之际,屋顶伸出许多尖的、圆的、多棱形的高柱,如魔盒子里探出的手。我想这房主人都是些大公无私、为他人着想的人。要是只为实用,大可不必这样复杂。
车子甩脱平原渐入山区,远处是白雪皑皑的山峰,公路沿着一条条山谷,谷下有河,名佩莱斯河,此地就因河得名。河隐藏在浓密的松树、白桦、冷杉深处,水流潺潺,只闻其声。
4.
树是特别的高大,一般要二人合抱,密密地插在山坡上。积雪压在叶上,铺在树下,雪静树更绿,空山不见人,有一种莫名的幽邈。公元前,这片土地上生活着达契亚人,这是罗马尼亚人的祖先,公元2世纪罗马人侵入这里,达契亚人开始了与罗马人的长期征战、融合。那片子的外景大约就在这沟里拍的,也是这树、这水,和沟里尖顶的草房。武士们用笨重的铜剑格斗,声震山谷,尸横遍野。
5.
印象最深的一幕是:一支军队因败阵归来要执行军纪,处死一半,于是站成一列,一、三、五,单数点名,点到的人出列,伏首到前面的木墩子上,引颈等着巨斧劈下,遵命如流,视死如归。那曾经是一个多么野蛮又多么壮丽的时代。当时我坐在影院,被震慑得如痴如呆,忘乎所在。想不到今天能溯访此地。我停车路边,向深深的谷底、密密的林中眺望,希望那里能走出一两个腰围兽皮,握剑持盾的勇士。山风吹过,树森然不动,却抖落下一些纷纷扬扬的雪。
6.
王宫坐落在山湾子里,公路在这里随山的走向回了一个圈,水好像也是在这里发源的。东面是一面斜伸上去的大雪山,凄迷的雪雾一直漫到天外,古树在雪线以下排着奇幻的方阵,忽出沟底,忽涌波上,森森然,如黛如墨,有时消失在远处的雪光中又如烟如织。王宫在山坡上临谷面南而立,这是一座石木结构的民族式宫殿,它本身就是一座巍然的小山,宫以厚重的花岗石起墙,越往上越层叠错落,挑出许多的尖顶,
7.
用橡木镶包成各种图案的门窗,衬着皑皑的白雪,掩映在常青松杉和还留着些红叶子的枫树林中,完全是一个童话世界。身为国王却酷爱艺术,这王宫是他亲自参与设计督造的,里面结结实实地收藏着各种艺术品。王宫1875年开始建造,1883年基本建成,到1914年全部完工时,卡罗尔也已去世了。
王宫共三层,160间房。门向西开,进门就是一个通高约30多米的天井,中央是客厅,墙上垂下18世纪的壁毯,厅内全套意大利硬木家具。
8.
上二楼,左边一武器库收藏着5~19世纪的武器,有阿拉伯的剑、中国的弓,还有一把关公刀,一副连人带马的骑兵铠甲,据说是全罗马尼亚唯一的了。右边是国王的办公室,室内桌椅的侧面、腿脚处、扶手上全是浮雕,椅子扶手的造型是四个坐着的小人,还都跷着一条腿;桌上的烛台分两层,上下层间有三个顽皮的小儿,做头顶重物状,神色颇惹人爱。天花板是3寸厚的木浮雕花饰图案;另有一写字台,侧面浮雕一老人头像,他勇往向前,长发被风吹向后面,如呼啸的火车头,
9.
台角的废纸篓也是皮革精制,上面刺着花纹,墙上有伦勃朗的名画。再往前是天井式的藏书室,二层楼,橡木书柜,有旋梯可上下取书;桌上有信札箱,是皇后手绘的箱面。王宫里紧邻办公之地就有藏书室,大概是欧洲皇帝的习惯。沙皇冬宫里的藏书室也与这差不多,只是更大些。我在中国故宫没有见到这种设施,也许我们的皇帝不如他们爱读书,或者我们现在搞旅游的人不着意展示这些。藏书室后又有一小办公室,小办公室右拐,便开始出现了一大串的客厅。
10.
这客厅很类似我们人民大会堂以各省命名的大厅,不过它是以艺术类别或国家、地区命名,而分别收集各地艺术品。
第一个是音乐文学厅,全套桌椅是印度国王送的,黑色硬木,镂空浮雕,据说用了三代人工才完成。还有日本的瓷器,一对中国的大双龙洗,直径约有半米。最可看的是墙上的四幅油画,全以一个少女为题,据说是王后的构思。第一幅代表春天,少女从花丛中走出,和煦的阳光照着她幸福的脸庞;
11.
第二幅代表夏天,阳光从浓阴中射出,她的纱裙飘动着幻化出一种热烈的向往;第三幅,色调转深,那女子低着头,一种秋的悲凉;第四幅,少女半裸着伏在一片雪地上,一片圣洁。这王后是国王上任后三年娶过来的,她也酷爱艺术,是一个作家、诗人,夫妻算是珠联璧合。可以想见他们每天在王宫里就是以这艺术的切磋来打发时日。没有听说过宋徽宗有什么擅画的妃子做伴。
12.
李后主的周后只是天生的美貌,他后来又纳了周后之妹,一个更美的美人,为她写了那首著名的“手提金缕鞋”词,却也未见二周有什么唱和,看来他们还是不如卡罗尔幸福。
音乐文学厅后是意大利厅,两侧立着米开朗琪罗的三个铜雕,墙上是6幅意大利名画;再前,威尼斯厅,两件拉斐尔复制伦勃朗的圣母像,原件已经失传,此复制件也就成绝响了;再前,阿拉伯厅,满是地毯、挂毯,最有趣的是那几个长枕头,一枕可10人共眠;
13.
再前,土耳其厅,然后右折是长廊,长廊尽头再右折是小剧院。到此已绕王宫一周,再下又是武器库了。1910年后这剧院又改成电影厅,舞台上刻有国王的一句话:“一切艺术我都喜欢。”国王常在这里观摩演出,有时兴之所至还登台朗诵。这大概又类似我们的唐玄宗了,他亲自谱写《霓裳羽衣曲》,又做导演,又与宫人共舞。
从王宫出来我又在周围的山坡林间徜徉了一会儿。除这座王宫外,旁边还有稍小一点儿的七八处宫殿,现在都成了旅游饭店。
14.
有一处就是我们昨晚睡的,内部设施极豪华。但最美的还是周围的白雪、绿树和沟里潺潺的流水,昨晚夜半醒来,皎月在天,雪光映窗,偶有一两声狗吠,或“嘎喳”一声雪压树枝的断裂声。要不是碍着外宾的身份我真想半夜出户作一回秉烛夜游了。现在再看这景虽没有昨夜梦幻式的朦胧,但还是一样的静,一样的美。我佩服卡罗尔国王,他用艺术家的眼光选中了这块上帝创造的王土内最美的地方,又用王的权力集中人力在这里创造了一座艺术宫殿。他的后辈尊重这创造,所以他一死,第二代国王就立即重建新宫,把旧宫作了艺术博物馆,直到今天。
15.
到处都伸出一双乞讨的手
我们实在受不了那一双双总是在你面前晃着的乞讨的手。
7日凌晨三时到德里,住五星级阿育王饭店。旅途劳顿,蒙头大睡,早晨醒来一开门,两个白衣黑汉(印度的饭店全是男服务员)就进来打扫。我们下楼吃饭,回来时房间已收拾好,这时他们又进来挥着大抹布比画着说:“打扫一下好吗?”我点头表示同意。他不打扫,出去一趟,又敲门进来,又比画一下,我又点头,他又不打扫,出去又回来。
16.
这样骚扰再三,我终于明白是来要小费的。但刚下飞机,饭店银行还未开门,卢比换不出来。
一会儿,使馆同志来约去看看市容。浓绿阔叶的参天巨木,沿街随意怒放的玫瑰,嫩细的草坪,使我们顿生新奇兴奋之感。沿着总统府前气势雄浑的大道,我们漫步到印度门下。这是一座如巴黎凯旋门式的纪念碑建筑,我掏出相机,仰头辨认着门楣上的字迹,准备作一会儿历史的沉思,身后却响起清脆的小锣声,
17.
回头一看,一个精瘦的黑汉子牵着两只猴子,龇着一口白牙,不知何时已蹲在我们身后的草坪上,那两只猴子正围着他挤眉弄眼地转圈。他一见我们回头,便招手请照相。陪同连说:“那是讨钱的。”话音未落,快门已按,那汉子早起身伸手,那两只小精灵也立即停止舞动,静静地伺立两旁。我们猝不及防,只好掏出10个卢比,打发走玩猴人,重又抬头研究印度门的历史。
18.
忽然背后又响起呜呜的笛声,又一个头上缠着一大团花布的汉子,不知何时已盘膝坐在我们身后,他面前摆着一个小竹盘,盘中蜷缩着一条比拇指还粗些的长蛇。那蛇随着笛声将头挺起一尺高,吐出长长的信子,样子十分凶残,况且我们刚才匆匆出来,也没有换几个零钱。大家便准备上车走路。但那玩蛇的汉子却拦住路不肯放行,说少给一点也行,又突然将夹在腋下的竹盘一翻,那蒙在布里本来蜷成一盘的蛇突然人立前身,探头吐信,咄咄逼人。
19.
汉子脸上涎笑着,一手托蛇,一手伸着要钱,没办法,又投下10个卢比,我们慌慌而去。
从印度门出来到红堡,这是一座印度末代王朝的皇宫。门口熙熙攘攘,卖水果的,卖孔雀毛的,卖假胡子的,拦住路非要给你剪个影不可的,五光十色,喊声不绝,像一锅冒着热气的八宝粥。这回有了经验,不管什么人上来,连声“NO,NO”,目不旁视。但是当我们从堡内出来,又有几个人拥了上来,非要领你到停车场不可,真是笑话,我们自己刚才停的车,还用别人领路?但是不行。
20.
从红堡出来去看甘地墓,进墓地要脱鞋,门口早有一堆人争着给你看鞋子,又是10卢比。接着看比拉庙,在印度凡进庙和旧王宫、城堡之类的地方都要脱鞋,于是给人看鞋,成了最方便的要钱行业,类似北京街上存车的老太太,见车就收钱。这里是见鞋就收钱,而且你非脱鞋不可,不给钱不行。比拉庙前又被敲了一次竹杠。这座庙是全石建筑,太阳晒得石板火烫,我们赤着脚,龇咧着嘴,正想欣赏一下各种雕像。
21.
我们一行中有三人英语很好,又有使馆同志陪同,实在想自己静静地观赏一下这古代的建筑艺术。但是不行。你从这座房子里进去,他就在门口堵你,非要领你进另一座房子不可,还把别的游人推开,像是对我们特别照顾。我们心里实在烦透了,而你越烦,他越缠住不放,在一个个神像前指指画画,又用乌黑的食指蘸一点朱砂,强在你的额头上按一个红痣。其实他那半生不熟的英语,那点历史、艺术知识真说不出什么东西。
22.
但我们成了他的俘虏,只得跟他一处一处地绕,终于走完了这座庙,脚也烫得成了烙饼。他自然又向我们伸出手。刚才因为无零钱,一咬牙给了看鞋人50卢比,现在除了100的一张,再无小票了。况且,到印度还不过半天,照这样下去我们每人30美元的补助,怕只填了这些人的手心也不够。陪同的同志只好拔下身上的一支圆珠笔。那警察接过看也不看一眼,老大不高兴地走了。
23.
孟买海湾中有一个象岛,星期天我们乘船去玩,一下船,一个约五六十岁的老太婆便来搀扶你。我看她这一身打扮,花里胡哨的“沙丽”(印度妇女穿的服装,就是身上裹的一块大布),两个大耳环,黑如树皮的面部闪着两只贼亮的眼,额头上一个大红吉祥痣,额顶发缝里也有一道红朱砂,像被人刚砍了一刀,很是吓人,忙摆手避让。这时,一对欧洲夫妇跳下船。老太婆就上来扶那欧洲女人,她那双枯瘦如柴的黑手紧扣着那女人肥嫩的白手臂,指甲几乎掐到肉里去,生怕这个到手的猎物逃掉。
24.
那白女人大概不知其意,边走边听她指指画画地说海边的树林、滩上的鹭鸟,很为异乡情趣所醉。一会儿走过栈桥,那老太婆就拉着白女人要照相,跟在后面的丈夫忙举起相机。这时,旁边果然又跳出一个同样打扮的老太婆,一照完相,两人都伸手要钱,丈夫愕然,准备走,哪能走了,只好掏出一张纸币给了第一个老太婆,但第二个却坚决缠住不放。
岛上有一个从整座石山中掏出的印度教庙,是游人必到之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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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庙前也就成了向游客讨钱的主战场。许多如刚才那样的当地妇女,着“沙丽”服装,头顶两个高高的铜壶,缠着人照相,而且一般你很难摆脱她的纠缠。我从庙里出来汗水湿透了衣裳,便躲在一棵大树下,揪起衣领扇风,树上一群猴子蹦来蹦去,抓着树枝打秋千,我不由掏出相机。突然觉得有人在扯后衣襟,回头一看,一个十来岁的女孩,穿一件地方味很浓的新裙子,头顶一个铜壶,正向我伸出手。她那对小黑眼珠中还透出几分稚气,但脸上的神情分明已很老练,看来操此业至少已有几年。
26.
我一时陷入深思,像这种从大人到孩子,人人处处都讨钱的现象,到底是生活所迫呢,还是一种方便省事的职业(尽管在国内我也听说有乞丐万元户的,但绝没有这样一个天罗地网),这小孩子身上的裙子、头上的铜壶分明是一套要钱的道具。而我这几日在印度看到的不是向你挥舞蛇头,就是伸出断腿,或让你看腿上流脓的疮,或抢着为你领路,在饭店里送行李时就是一个箱子也要两人提,吃饭则一再要给你送到房间,手纸也要故意送一次,又送一次,费尽心机,想出许多要钱手段。总之,一起床,你周围就晃着许多乞讨的手。
27.
但如果把穷当成一种要钱手段,甚至不穷也要变着法要钱,而根本无所谓人的尊严,那么这种同情心便会立即变为厌恶。我想起昨天和几位印度知识分子的谈话,他们也很为这种乞讨的恶习忧虑。说政府为无业人想了许多办法,包括在海边造了房子,但他们不愿劳动,把房子租了出去,又到城里来讨钱。事实上,这种乞讨风已经无所谓有无职业了,人人都可毫不脸红地伸出自己的手。但我还是无法拒绝身边这个女孩,我掏出口袋里仅有的两个卢比,给她照了一张相。关上相机,这镜头里,不,我的心里像收进一个魔影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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